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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6章.惜奴嬌(二)“你,還有什麽話要對我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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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6章.惜奴嬌(二)“你,還有什麽話要對我……

絢爛黃花地, 風穿晚亭,花綢涼了經年的心裏默默照進一束煦陽。她反握著奚桓的手垂下去,拉著他往前走, 笑眼望著彎彎曲曲的花道, 斜陽細細長。

“不妨事,我不冷,桓兒怎麽這麽乖呢?”

她打小就愛這麽誇他, 奚桓也聽慣了,可回回聽, 還是覺得,他聽過成筐成車的讚美,什麽“人中龍鳳”“出類拔萃”“後積成器”“千霄淩雲”……

雲雲種種,皆比不過花綢的一句“乖”,從她嘴裏吐出來,像一只溫柔的手, 將他由頭到尾撫了一遍。

奚桓此刻覺得, 他就是她的孩子、她的仆從、她馴養的一只小狗。不論長得多高多大, 或者走得多遠, 只要她一聲召喚,他也能從天涯的一端, 跑回她站立的另一端。

金山茶搖飐一路, 令花綢想起那日一場瓊花, 沈默地笑著。不妨手被他反握下去, 她恍然回神,抽出手,假意地攏攏衣襟,不再去與他相握, “澗兒生辰那天,出了那麽大的事兒,你大表姐也沒使人給我遞個信。你這些日在外頭碰見範玦,他可說家中怎麽樣了?”

奚桓將空嘮嘮的手掌蜷起來,幾個指頭在袖管裏摩挲,“我這幾日出去,都是與左僉都禦史施大人家的公子在一處,沒怎麽見到範玦。”

“那你去找他打聽打聽,只怕範家早鬧得雞犬不寧,也不知你大表姐那門婚事退了沒有。那個衛嘉,也太不是個東西,嫁給他才真是毀了終身。”

他將她睞一眼,見她浄泚的眼裏好像藏著些不易察覺的暗湧,於是就逗逗她,“姑媽也真是偏心,衛嘉不好,不讓大表姐嫁他,就讓範紗霧嫁他?”

“什麽話兒?”花綢將一雙眼扭過來,怕他覺得她壞,帶著些驚惶,“什麽叫我讓不讓?人家的婚事,哪裏論得上我一個外人說話?快別胡說!”

奚桓卻十分坦然地接受她的好裏藏著那麽一點點壞,更有甚者,他希望她壞,希望她能靠自己鋒利的爪子逢兇化吉。

所以他也將前日種種手段默契地不提起,只笑嘻嘻地逗著樂,“也是,是他衛嘉與範紗霧自己不檢點,怪得著誰?”

花綢剔他一眼,有些心虛,“你懂得還多嘛。”

他擠眉弄眼地笑,“這倒好了,範紗霧嫁給別人去,往後也不用來歪纏我,正好叫他們範家死了這條心!”

殘陽在奚桓淡色的瞳孔裏收盡,二人磨肩擦袖的背影亦在潺湲的花蔭裏虛化,淡遠。

眨眼月照西樓時,紅藕搬了爐子在奚緞雲屋裏煎藥,幾人也跟著在此鬧談。因奚桓尊貴,奚緞雲張羅著添香加蠟,足足點了四五盞燈,不算亮堂,卻是雲母屏風燭影深,返照著溫馨恬靜。

花綢使椿娘煮了碗酥油牛奶與奚桓圓案上吃,自個兒坐在床沿,與奚緞雲並頭坐針線。

她手上縫的是奚甯補子袍,奚緞雲撚了大紅的線,對著床前銀釭照一照,穿了針遞給她,“這個要格外留心些,日日都在場面上穿,可別叫人拿住個什麽錯處。有一年,你爹補服上破了個洞沒留心,就叫人告到府臺那裏,說他不敬朝廷、有失官家體面。”

“曉得。”花綢應著,擡首沖奚桓笑一笑,將衣裳稍稍提起一個角,“桓兒往後也穿這身衣裳,好看。”

奚桓正喝牛奶,聞言擱下碗,笑瞥那衣裳一眼,“過不幾日,父親還得添一身衣裳。”

“怎麽個意思?”奚緞雲探起身來。

“爹要進內閣當差,封一個武英殿大學士,不日就下旨。”

奚緞雲含笑點頭,“你父親,倒是難得的英才,年紀輕輕就進內閣,你母親若天上有知,不定多高興呢。”

不時椿娘又端兩甌果子進來,一樣百果糕、一樣糖薄脆,擱在榻上,招呼奚桓,“小祖宗,你坐在杌凳上背也沒個靠處,到榻上來坐。”

奚桓撩衣過去,靠在窗戶一聽,外頭正下雨,淅瀝瀝地潤人心肺。可巧那頭花綢縫完了衣裳,掛在龍門架上,他便追著眼喊:“姑媽,我好像有些頭疼,您來替我按一按頭好不好?”

花綢曉得他裝怪,笑著不理他。奚緞雲卻扭過頭來,“綢襖,你去,大約是風吹著了,他小孩子,哪裏吹得了風。”

“還小孩子呢?”花綢無奈迎過去,迎面嗔他一眼,落在榻上,裙上墊了軟枕,使他倒下來,兩個筍指就在他太陽上徐徐打著圈兒,垂眸見他眼睜得大大的舉目盯著她,她又嗔,“閉上眼。”

“我不困。”奚桓兩臂抱在胸膛,一眼不錯地將她盯著。

屋裏各自忙活著,奚緞雲往榻上望一眼,仍舊低著下巴做活計,嗓子裏啞沈沈地笑,“桓兒打小就粘姑媽,往後姑媽嫁了人,你也娶了奶奶,還到哪裏找姑媽去?”

一句玩笑,就將奚桓的眼說得閉上了,好像瞧不見,那些一早註定的宿命就不會發生。

花綢見他面悻,把手上的力放得愈發低,緘默片刻,彎腰湊到他耳朵裏笑一句,“桓兒這樣子,莫不是在想媳婦兒了?”

惱得奚桓竄起來,哈一下手去撓她癢癢,“您說什麽?”

“我不說了我不說了!”

花綢一頭笑不住,一頭往榻角縮著躲她,另三人望見也跟著笑。屋裏鶯啼新燈,亂香橫流,淅瀝瀝的雨聲被隱沒在窗外。

淅零零雨聲裏自有絲竹爭妍,誰家高墻裏,兩妙妓懷抱琵琶,嬌音繞梁,演繹一段天宮繁樂。席間簋簠流彩,金齏玉鲙,圍坐一幹高官雅客。

雨漸小下去,又趕上往福建尋鹽的監察史稟報完鹽務,奚甯記掛著奚緞雲的病,實在坐不住,起身辭行,“列位,原不該辭,不巧今日家中有事,實在不好久留,只得先辭。”

主家左僉都禦史施尋芳忙起來款留,“子賢不可,這才剛議完公務,席面初開,你就急著走,豈不是嫌我招待不周?”

奚甯與之既是同科又是好友,不大好推,便借故扯了個慌,“犬子下晌犯了急癥,又嘔又吃不下東西,我若不回去看顧著,只怕明日泰山大人就要派人來問我的罪,萬望體諒。”

那施尋芳曉得他就這麽個寶貝兒子,不好強留,請過兩杯,放低聲音,“福建鹽運司的事兒,咱們還得好好商議商議。鹽運司隸書你們戶部,還得稟報了鐘老,再說說上呈皇上的疏本該怎麽寫。”

“我心裏已經有了數,你們都察院先將福建鹽場的官吏查一查,都是誰舉薦的,哪一年的進士,彼此心裏要有個底。”

“這是自然,你放心。”

嘀咕完,且放他去,一幹陪席官員送至門口,豐年早已秉燈等候。

不妨馬車走到一半,又下起雨來,二更歸到府門外,豐年跳車下來,“老爺在車上略等,我去門房上取把傘來接您。”

“不必了。”奚甯冒雨下來,接了燈籠,“你自去,我去蓮花顛先瞧過人。”

雨絲漸漸淹沒他一片青峰背影,只剩一盞燈籠飄搖在翠樓瓊宇間。那游燕堂前,院門緊閉,擱著門縫窺一眼,見正屋臥房窗戶上還暈著一圈將開未開的燭光。

奚緞雲剛吃了藥,原本放了帳子預備睡,可拂理被褥時,擡眼見龍門架上掛的補子袍,驀地響起奚甯下晌過來的情狀。

打從先夫沒了,她就成了無港的一葉小舠,經年漂泊在洶湧人世。

可奚甯挺拔的脊梁,暧昧的語句,以及那些不近不遠的距離,恍惚令她的心找著個依靠。大約是病中的原因,她有那麽一些時刻,真的就想去靠一靠。

她自嘲地笑一笑,正把個腦袋探出帳外吹燈,冷不防聽見一聲,“別吹燈。”

她驚雀似地眨巴著眼回頭一找,門簾子下可不就是奚甯?像從她的夢裏,走到她冷冷清清的現況,帶著一身洇潤的雨水,嘴角似乎噙著一絲塵埃落定的笑。

奚緞雲忙坐起來掛帳,朝黑漆漆的窗外望一眼,什麽也瞧不見,只聽見雨聲零落,細細密密地,侵入心臟。她盯著他走近,神色有些惶惶的不安,“這大半夜的,還下著雨,甯兒跑來做什麽?還不快回屋裏歇息。”

他吹滅燈籠,隨手擱在圓案上,揀了根杌凳拖到床前。還是那段距離,不近不遠,怕驚了她,“來拿我的補服啊,下晌不是才托妹妹縫補的,可補好了?”

即便他不想驚著她,她還是像只驚弓之鳥,匆匆掀被下床,饒到龍門架前取下衣裳攤在帳中,兩只手細細地疊衣裳,口裏念叨出一筐的話:

“又不是就這一身,忙什麽呢?先揀別的穿了就是,何苦大半夜的來?傘也不打一把,下人也不帶一個。也不是小孩子,做事情毛毛躁躁的,你在朝廷裏也這麽來著?也不怕人瞧著笑話,三十好幾的人了,半點兒也不沈穩……”

數落這一番,卻一眼也不敢看他,只盯著手上的衣裳。奚甯對坐著看她半張嘴碎喁個沒完,一下覺得想笑,一下又覺得心酸。

他知道她在害怕,好像一只鳥被困得久了,就會懼怕龐大的自由。大約她孤清久了,也會本能地抗拒溫暖的包裹,尤其是這溫暖,好像隔著荒蕪一片……

“你進來,我怎麽沒聽見開院門的聲音?”

這一問,問得奚甯神魂歸體,旋即挑眉,“侄兒翻院墻進來的,你信嗎?”

奚緞雲真格往他身上滾一眼,“可摔著哪裏沒有?”

將奚甯說樂了,抖著副肩無聲地笑,“你沒聽見聲音,大約是在想什麽事情。”他漸漸斂了笑意,投目盯著她,“我進來前,你在想什麽?”

“沒、沒想什麽啊。”她有些心虛,將疊好的袍子又掀開,重又疊一遍,“方才在想綢襖她爹……”

悉甯點點下巴,端直了腰,“姑父去世頭一年,趕上杭州有個知府的缺,我原本向內閣舉薦他去的,不想他竟一病不起,走得那樣急,也等不得我去見他一面。”

他起了話頭,奚緞雲便放松不少,總算放過衣裳,到案上倒了盅茶與他,“他那個病,就是案牘勞形傷的身,那年春天清明發汛掩了堤,又一連下了半個月的暴雨,他沒日沒夜在雨裏跑,跑了半個月,就一病不起,不過拖了兩個月,人就沒了。”

“那兩個月,你怎麽過的?”

驀地一問,奚緞雲捉衣裳的手漸漸松開,轉望窗外黑漆漆的雨夜,“忘了,就記得成日間不是在煎藥,就是在偷偷哭,既不敢叫他瞧見,也不敢叫綢襖瞧見。夜裏做噩夢,夢見他沒了,家也沒了,吃不起飯,把綢襖賣給人家做丫頭,換了幾個錢,捧著錢又悔得腸子青,轉頭去贖綢襖,人家不讓,哭得更兇了……”

奚甯聽得腦袋低垂下去,寬闊的肩,被她幾句胡思亂想的話擊潰得擡不起來。他有那麽大個家業,何以讓她飄零無依?岑寂裏,他兀自做了個決定。

還沒說出來,奚緞雲卻瞪著他,倏地勸一句,“所以你雨天也該打把傘,這涼雨浸到骨頭裏,可不是小事情。”

奚甯轉著那只白釉盅點頭,細觀她一瞬,“我瞧著你似乎比下晌好了些,沒怎麽聽見咳嗽了。”

不知從什麽時候起,他不再稱“您”了,從字眼兒裏,私自將他們的距離拉近了一些。

“宮裏的太醫是好,自你下晌走後,我按著方吃了三回藥,嗓子眼裏也不疼了,也有了些精神。”床側高高的銀釭暈在她臉上,添了些神采奕奕。

可奚甯仍有些不放心,在屋裏顧盼一圈,“總管房裏配的藥呢?拿來我瞧瞧。”

奚緞雲往一方髹紅的櫥櫃裏翻了來,“綢襖去總管房使他們配得齊全,方子上的藥府裏倒是都有。”

“家裏若沒有,就使喚人到外頭去現抓來,切不可怕麻煩人。”奚甯瞧了,仍舊包好,漫不經意地提起,“我有件事兒想同你商議。範寶珠的事情你大約也聽見議論了,她打點了東西,這兩日就得回範家,往後府裏也沒個人照管。我想著,請你與表妹出來照管一二。”

“我們?”奚緞雲連連擺頭,鬔發慵髻上一根細細的玉簪險些搖下來,“不好不好,我們總歸不是你們家的人,叫客人管家,叫府裏的人如何信服?況且還有照妝在家,叫她管不是蠻好?”

奚甯料想她要推遲,早預備下一大筐道理,“二弟與弟媳是什麽樣的人,你這些年也是看在眼裏的。奚巒成日除了衙門就是在勾欄,十天半月不見人影,煙花場上,竟比我在朝中還忙些。弟妹嘛,有些小聰明,卻當不得家。滿府裏只有你與表妹可靠,況且表妹眼瞧要嫁人了,叫她學著當當家,不是也好?”

“不行不行,綢襖還小,沒那些本事。”

淅瀝瀝的雨聲仿若下晌花綢在範寶珠屋裏說話的聲音,細細冷冷的。奚甯思來好笑,睇著奚緞雲,“她行的,表妹聰慧,只是你總不讓她歷練。未必往後到了人家,也叫她軟綿綿的任人欺負?不如現經過見過的好。”

見奚緞雲還是不願應承,奚甯長嘆,“姑媽就當幫幫你侄兒,你也知道我實在是沒空看顧家裏的事情,你二侄兒二侄媳婦又是那樣的人品,真將家交給她們,還不弄得我坑家敗業?不過是算算賬支些開銷,沒什麽難事兒,別的,還叫弟妹照管就是。不叫你白忙活,日後表妹出嫁,我許在這裏,陪她十裏紅妝,不叫單家低看她一眼。”

奚緞雲忖度一番,擡眉對上他眼巴巴的模樣,心裏一軟,“倒不圖你這些,只是你要與照妝說清楚,我們不過白幫忙看看家,叫她別多心。”

“曉得。”奚甯笑著頷首,將膝上的衣料抓一抓,踞蹐著找話頭,“嘶、還有個事兒要托你。桓兒大了,請上心為他外面找個丫頭。要十四五歲的、讀過書、好人家的出身,懂得道理才好。免得……免得桓兒耽誤在她身上,無心念書。”

“這個要緊,我曉得,你只管放心。”

“哦對,府裏跟著範寶珠來的人仍舊要跟回發範家去,既在外買丫頭,也順道多辦些人進來。”

“好、好,我曉得,這事兒也要緊著辦。”

他沈默半晌,好容易又尋著個話兒,“還有件事情要操勞你與表妹。下月封我進內閣的旨意下來,家中少不得許多人來賀,還請上心治席招待,戲酒之類問過弟妹或是外頭管家,照常請來就是。”

“嗳、嗳,”奚緞雲像是意識見他在沒話找話,也有些鶻突起來,一顆心砰砰跳著,手沒處放,便撣撣被子,“你只管放心。”

“那……”奚甯腦子連轉了一百二十圈,想來想去,不是各省鹽道就是各省糧道,又是夏稅又秋稅,滿腦袋的朝廷大事,唯獨再尋不出一件家中小事。

只得垂下腦袋,將膝上丁香色袍子攥出一朵喇叭花,“那我先回去了,勿送。”

說是不送,可奚緞雲聽見他漸遠的腳步聲,倏然有些發慌,在哪裏尋把青羅傘出來,追到外間,拉開兩扇門,“甯兒!”

奚甯叫她喚得心一抖,忙由院中拔腿跨回廊廡底下,離得近近的垂眼瞧她,“怎麽了?”

中間只隔著半尺,前所未有的近,近得奚緞雲能聽見他些微繚亂的呼吸,近得,能嗅見他身上的雨水香,像初春朝發的綠油油的芳草。

她壯著膽,擡頭望他一眼,就一眼,又垂下去,將傘遞給他,“別淋著雨,回去別嫌晚,使丫頭們燒水洗個澡再睡。”

“我記下了。”他接過傘,鄭重得像接過一片脆弱的心,有些小心翼翼。

“你、明早什麽時辰上朝?”

“寅時到午門候朝。”

那就意味著,他得醜時中刻就起床洗漱。外頭正有梆子聲響,三短一歇,子時。他睡不足兩個時辰,卻願意同她說一個時辰的閑話。

奚緞雲說不上什麽滋味兒,只覺心口悶悶的,鼻腔裏發了酸,隱在黑暗裏的滿園翠竹蒼松,都是她滿口裏說不出的話。

“你……”奚甯似有所感知,歪著臉撈她的眼,“還有什麽話要對我講嗎?”

她低垂的烏髻宛若芳樹壓玄月,婉柔無限,“我,我已經好了,你別擔心。”

奚甯笑了,握住她兩條胳膊,將她推回門內,從裏頭反手拉攏兩扇門,隔著逐寸縮小的門縫,目不轉睛地盯著她,“睡吧。”

此夜秋雨無眠,綺窗外的屋檐無休無止地墜著雨水,滴答、滴答、滴答……

每一滴都溫溫吞吞,卻響得驚心動魄。

落紅小雨後,一朝洗清空,紅恨綠愁淡深秋。碧空雁字成行,而碧空下,人歸病瘦。

繡履一時亂,各處忙著清點東西,唯獨範寶珠愁坐妝鏡前,空眼瞪著窗外偌大一個院落,搬箱籠的、掮褡褳的、挎包袱的、來來往往織成一張勒人的網。

來時人去時在,一個不少一個不落,只是奚甯沒來。

月琴悄步而近,垂眼望一望她,嗓音輕的像一聲長得割人的嘆息,“我探聽過了,老爺這幾日在忙內閣核查秋稅的事兒,不得空歸家,別等了姑娘,咱們回吧。”

範寶珠岑寂半晌,倏然抖著肩笑,“我到今兒個才想明白,他的心有多硬。這麽多年,真是難為他許我好吃好住,還許我管家。除了不到我屋裏來,打先先太太沒了起,就當我像個正經太太似的待。原來為的,就是抽刀無痕,不叫人抓住他一點聲名上的把柄。”

晨起秋涼,風往骨頭縫裏灌,不比凜冬嚴寒,秋的涼,是無知無覺間撕碎人的骨頭。

月琴愁看她一眼,繞過去清點妝奩,“事已至此,姑娘別想這麽多,還是想想往後怎麽過吧。姑娘今年也還不到三十的年紀,不成就還叫咱們家大老爺說戶門第好的人家,進了門,熬到正經太太死了,將您扶了正,照舊是官太太。”

話說得簡單,可納妾納色,放著正當青春的小姑娘不要,誰家願意要老不老少不少的?就有人要,範寶珠也瞧不上,因此搖頭,“大哥怎麽講?”

“大老爺派了車來接,別的倒沒說什麽。只是那邊的大太太,聽見這樁事兒,心涼了半截,險些嘆下一片天來,只說姑娘不中用了。”

“我不中用?”範寶珠頃刻提起兩葉眉,目中又冷又寒,“她巴著我籌謀將她女兒嫁給桓兒的時候,怎麽不說我不中用?眼下見我失了勢,倒要翻臉不認人不成?”

“我也如此講,從前恨不得天天到這府裏來,聽見姑娘出事,這些日子也沒見她來一趟。人的心,也未免太薄情了些。”

正嘆呢,還有更薄的人心化成兩片唇刀子,氣勢洶洶地打院門外殺進來。

窗戶裏見馮照妝領著幾個婆子進來,範寶珠忙施妝傅粉,畫得個紅妝映水鬟,款裙踅出臥房。行動間,不像棄婦,倒似個新嫁娘。

馮照妝迎頭一見,眼皮子闔成一條縫,左一刀右一刀地往她身上劃,“都這境地兒了,就別裝太太充體面了。怎麽著?打量著硬撐一番,誰會高擡你不成?穿戴得再風光,出了這個門,誰不曉得是我們奚家趕出去的?”

一番話講得抑揚頓挫,像是件天大喜事兒,身後幾個婆子也憋不住笑。

範寶珠也笑,一如既往端麗地落在榻上,“你來,就為了瞧我的笑話兒?”

“那倒不是。”馮照妝眨眨眼,徑直過去在對榻坐下,細腰端得筆直,“我來,是怕你多帶了什麽東西。趙媽媽,你領著人,將那些箱籠都查檢一番,是咱們家的,一樣不許帶走。”

範寶珠斜眼睨她,端得大方得體,“是老爺的意思?”

“大哥哥忙,哪裏得空管這些小事兒?是我的意思,以防有人竊了我們家裏的東西。”

“你這麽得意,看來眼下是讓你當了家了?”

聞聽此節,馮照妝面色有些悻悻,癟下腰來。範寶珠乜兮兮一笑,“扶不上高臺就是扶不上高臺,就是沒了我,你也是個肚子裏沒腸子的貨。”

一聽,馮照妝惱了,捉裙走到門框上,朝搜撿東西的幾個婆子吩咐,“把箱籠裏的東西都給倒出來細細查檢,比著她當初進門的禮單子一樣一樣過數!”

一個個髹紅描金的箱櫃被掀翻,撒了滿院各色衣裳。那些綾羅錦緞,朱鈿金翠,在太陽底下熠熠生輝,皆如同範寶珠脂粉勻凈的臉,華麗得一敗塗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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